农历正月初十,《中国科学报》记者第7次驱车前往位于鄂西深山的小村——火麦溪,一是上山采访,二是给乡民拜年。
山路艰难,同行人员几次叫停汽车,缓解晕车带来的不适。在平常人看来,这是一段陡峭、崎岖、糟糕的山路。然而,在当地人眼中,这条路却宝贝得很——倒回10多年前,火麦溪根本没有路,别说小汽车,连自行车也进不来。
火麦溪在哪儿?湖北长阳土家族自治县贺家坪镇东部,长阳、秭归交界处,群山包裹着的一片小山坳。海拔1200多米,全村20多户人家。
这个小山村世世代代不通路,村民外出靠攀爬,运送物资靠背篓。群山阻隔,让这里近乎与世隔绝。一个叫郑学群的村民带领13户高山人家,用20年凿出一条10多公里长的进村山路。2018年年初,在党的脱贫攻坚政策惠及下,这条山路终于实现硬化、通车。火麦溪终于告别了不通车的历史。
从2018年1月开始,《中国科学报》记者连续6年密切跟踪报道这个鄂西小山村,记录它从不通路到通路,从通了路到走出绝对贫困、努力实现乡村振兴的变迁。
2023年春节期间,乡亲们曾提出一个愿望——希望农业科学家上山指导,帮助他们发展产业。2024年春节假期刚过,《中国科学报》便邀请中国科学院武汉植物园、湖北省农业科学院的3位科学家上山,满足乡亲们的愿望。
“专家,您快帮着看看,我们的梨树为啥长不好?”“老师,您看我们这里能种高山猕猴桃吗?”听说科学家要来,乡亲们早早守候在村口,拉着专家就往地里去。
“这样可不行,这是典型的拔苗助长!”在火麦溪阴坡公路东侧的一片林地里,湖北省农业科学院果树茶叶研究所研究员伍涛指出村里“泉水梨”种植的3个问题:一是整形修剪不规范,定干过高,树势弱,花芽过早形成;二是梨园间作不合理,间作油菜等高秆作物遮挡阳光,不利于梨苗生长;三是肥料施用不足,树冠小,成形慢。
村民来一把拉住专家的手:“那该怎么办?”来曾是村里自费修路的骨干,通路后他放弃深圳的工作,返乡办起乡村民宿。为了探索农旅融合发展的路子,他带领多户村民,跟着秭归县一些大户学习栽种“双臂顺行式”棚架“泉水梨”。可近万棵树苗栽下去两个年头儿了,树苗仍长得“清瘦”,他们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。
伍涛是国家梨产业技术体系岗位科学家,也是“双臂顺行式”棚架模式的创造者,湖北秭归等许多地区栽种“泉水梨”的技术都来自他的传授和推广。
“你们跟着二传手、三传手学,没有领会到技巧要领,急于求成,所以出了问题。”伍涛的话,令大家恍然大悟,紧接着就追问解决的办法。
针对存在的问题,伍涛和湖北省农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程寅胜一起,翻越多个山坡,手把手教村民剪枝技巧,并提出4个简单可行的解决办法:一是对梨苗进行重截复壮,重新培育主干;二是间作短秆作物,留出1米宽的林带,既有利于梨苗光照,也便于施肥、病虫防治操作;三是抓住4至6月梨苗生长旺期勤施肥,“少量多餐”,促进树冠尽快扩大;四是竖竹竿绑缚,并及时完成棚架搭建。
“可以加您微信吗?”“来来,大家都加上,按照我说的方法改良后,长势一定会有明显改善,以后你们每半个月给我发一次照片,我来跟踪指导。”“太好了!谢谢您!”春寒料峭的山坡上,村民们围着专家问个不停。
“火麦溪海拔1100至1200米,适合种植高附加值水果吗?现在村里有五六家民宿了,农旅融合这条路从农业技术上看走得通吗?”面对大家最关心的问题,伍涛给出了肯定的回答:“火麦溪这样的高山地区是高山梨的适宜栽培区。在这里,梨的成熟期虽然比平原地区晚——8月份才能上市。但那个时候,正是夏季高温避暑旺季,观光梨园正好是高温避暑期游客的好去处。”
对此,中国科学院武汉植物园副研究员廖燎表示赞同。廖燎长期致力于桃产业研究,是国家桃产业技术体系育种技术与方法岗位团队成员。他蹲在地里抓起一把土,向大家介绍:“火麦溪一带日照充足,土壤条件适宜,适合桃、梨和猕猴桃等果树的种植。”
结合当地农旅融合的发展模式,他建议村民通过种植不同的果树延长水果采摘和观光期,更大程度提高附加产值。例如,4月主打观赏桃花、李花和梨花等,5至7月以桃类采摘为主,8至10月以梨类采摘为主,9至11月就是猕猴桃的主场了。通过水果的多元化种植,保障游客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在休闲观光的同时可以享受采摘、品尝高山优质鲜果的乐趣。
“我就说我们火麦溪适合种高山水果吧!”“我们火麦溪就是块宝地。”高高的山坡上,大家你一言我一语,眼里满是希望和憧憬。
透过村民们致富发家的渴望、战天斗地的劲头,以及薄雾里爬上爬下的身影,记者似乎看到荒凉的山坡迎来了暖春,看到一棵棵“清瘦”的梨树变得粗壮结实,看到漫山遍野结满了“胖墩墩”、水灵灵的瓜果,成百上千的游客愉快地体验采摘、认养果树,乡亲们的荷包鼓起来了……
相比去年,老郑虽然瘦了,但精神头儿很好。为了修通这条困住火麦溪的山路,他带领乡亲们执着地凿山修路20年;为了修路,他不仅花光了积蓄,还欠下五六十万元外债。这个年,他过得怎么样?
“过得挺好的!”老郑告诉《中国科学报》,路通了,高山牛羊肉可以销售出去了。这几年,他集中力量搞养殖,建起了两排标准养殖场,牛存栏27头,去年出栏5头,羊去年卖了30多只,生猪出栏3头;获得了政府养殖规范化补贴,七七八八加起来,收入接近20万元,“欠账基本还清了,以后就都是增收了”。
老郑热情地领着记者去参观他的养殖场,只见几十头黄牛被安置在东西两侧的牛栏里,羊群里一片咩咩声,好不热闹。80多岁的邓大万正在清理猪圈。
火麦溪一带山高人稀,往往几十里不见一个人影。2003年冬季的一天,老郑翻过三四座山头进山找羊,远远就看见一缕炊烟。当时,五保户邓大万正在火堆上支起一口破锅,汆着不知坏了多久的臭野猪肉。
邓大万原来住在火麦溪五组,自家房子塌了后,他就借住在同村村民邓正刚闲置的老屋里。后来,邓家老屋也塌了,邓大万无处可去,只好在松树林里用塑料布搭了个窝棚住。那年雪很大,在一个风雪天里,邓大万落脚的窝棚又塌了,他只能进山流浪,靠捡腐肉果腹。
刚开始,邓大万很拘束,不敢大声说话,吃饭也不上桌。老郑把家里人叫到一起,严肃地宣布:“从今天开始,邓老哥就是我们家的一员,以后大家都要善待他,孩子们要叫他舅舅(当地一种尊称)。”
因为流浪久了,邓大万不太注意个人卫生。急性子的老郑有时会忍不住唠叨几句,女儿郑新秀提醒爸爸不要急躁,让“舅舅”慢慢来。邓大万的头发长了,老郑的妻子杜玉芳买回一把推子,在家里给邓大万理发。
看到老郑艰苦修路,为此甚至把卖牛、卖羊的钱也全搭进去,还欠下好多债,邓大万就主动承担起打扫猪圈、放羊喂猪之类的杂活,默默出一份力。
10多年后,镇里建起了福利院,工作人员上门接邓大万入住,但他坚决不去。他已经习惯了和老郑一家在一起生活,老郑也早就打定主意要给这位老哥哥养老送终。
看到《中国科学报》记者正月里如期而至,看到第一批来到火麦溪的科学家,老郑憨厚地笑着,伸出那双手指像胡萝卜一样粗、因为修路而变形的手,一次又一次和大家握手。
晚上,郑学群、杜玉芳、来和向海平夫妇,村支书陈勇军、镇等,大家围坐在火炉旁,聊起火麦溪难忘的往事。
杜玉芳说,那年夏天,老郑白天忙农活,晚上去修路,结果被失控的板车撞倒在地,满脸是血。他的右耳从此再也听不到了。这件事老郑一直瞒着大伙儿,也瞒着她,七八年后才被发现。为什么不说?老郑道出实情:“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修路修成了聋子,怕大伙儿因为这事散了,这路就修不成了。”
来说,那一年,老郑为了修路,私自买了几百斤背上山,结果被举报。派出所来人把他带走了。来只好找到一位老同学帮忙“营救”老郑,再帮忙批。
向海平说,她和来经营民宿,去年接待游客超过2000人次,游客们都非常喜欢火麦溪。因为《中国科学报》连续多年的跟踪报道,火麦溪的知名度越来越高,这里除了有山、有水、有美食,还有了故事、有了文化。
陈勇军说,随着交通建设的推进,目前火麦溪阴坡公路已连接上了芝茅公路,这条公路贯穿秭归、长阳两县,连通九畹溪、茅坪、贺家坪3个乡镇、9个村。芝茅公路是三峡移民乡村振兴的重要通道,也是三峡旅游的重要线路。
说,火麦溪的变化具有典型性——这里曾是全镇最困难的地方之一。现在火麦溪大力发展民宿产业,走农旅融合发展之路,符合贺家坪“康养小镇”的发展定位。除了火麦溪的五六家家庭民宿,不远处的老雾冲还有茶旅融合的多处木屋建筑特色民宿,在青岗坪等地还有100多家民宿聚集的民宿产业带。
屋外山风飕飕、天寒地冻,屋里却炉火滚热、茶香氤氲。大家围坐在一起,有说不完的话、讲不完的故事、揩不完的眼泪、诉不完的憧憬,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夜12点,黄狗也耷拉着耳朵睡着了。
躺在来、向海平夫妇铺好的柔软的床上,听着窗外呼啸的风,记者久久难以入眠。过去五六年,与火麦溪乡亲们打交道的一幕幕涌上心头;20多年的时间维度里,郑学群、来带领乡亲“愚公移山”的一帧帧画面闪现在眼前。中国偏远山村农民兄弟那种永远执着向上、奋力改变命运的倔强,以及最近六七年的沧桑变迁,正呼应了“自助者天助之”的最朴素逻辑。
“没有比脚更长的路,没有比人更高的山。”火麦溪的乡亲们用几十年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,诠释了中国人精神骨血里那种自强不息、坚韧不拔的伟大精神。
杏彩体育下载